附:主创人员:李学梅、刘昊、方芳、刘冕、刘欢、高健、刘可、金可、袁京、童曙泉、石滢琪、骆倩雯、孙宏阳、汪丹
(编者按)
70年前,他们正值青春。年轻的双眼,目睹山河破碎。家国的沦丧,刺痛着年轻的心。
他们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击退侵略者,保卫家园。他们收获了用鲜血和生命铸就的胜利。
如今,英雄垂暮,提起当年,浑浊的双眼,绽放异彩。
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活在当下的我们,不应忘记,没有他们当年的以命相搏,就没有这场战争的胜利,更没有今天的和平与幸福。
今起,“北京·人物”将寻访他们——为民族独立,英勇抗击日寇的老兵们,记录他们的故事,铭记他们的功勋。
同时,我们也将探询他们心中的梦想,帮他们圆梦。为了祖国,他们奉献着鲜血和生命;为了他们,我们自当竭尽所能。
我们欢迎读者为我们提供线索,让我们能够找到更多生活在北京的老兵,让他们的故事为更多人知道。我们也欢迎更多的市民、社会组织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与我们一起——感恩老兵,帮他们圆梦。
血浸花名册
这是一个手掌大小的小册子,上面写着“十三军三十八师工兵连花名册”。
花名册上一共有182个名字,翟维俊的名字写在第一个。
花名册内页上,有一处黑,不像是油墨。“那是血,我的血。”已至耄耋之年的翟维俊老人说完,撩开衣服,右胸口松弛、褶皱的皮肤上,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疤痕。“当时花名册就揣在这儿。”翟维俊拍拍胸口。
战争,改变了翟维俊。他的左耳几乎没有听力,他21岁时,左耳鼓膜被敌人的炮弹炸坏了;他的前胸后背,枪伤留下的疤痕有40多处,至今还有4块弹片留在身体里,一到阴天下雨,弹片就“作祟”,不仅伤处疼痛,翟维俊甚至还会尿血。
“这么多年,一直这样。”老伴李佩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翟维俊并不觉得有多难捱,他很为自己身上的伤疤骄傲,因为那是一场场生死搏斗的见证,那更是抗击侵略者、保家卫国的“勋章”。
1937年,“七七事变”后不久,山西省一百多个县沦入日寇之手。翟维俊的老家——山西省翼城县桥上村也被日寇占领。
日本兵抢粮食、抓壮丁,派飞机没完没了地轰炸……当时,翟维俊刚刚小学毕业,是村里少有的识字后生。
1939年5月6日对他来说是黑色的一天。一大早,日本人的轰炸机盘旋而来,轰炸村落。一颗炸弹就丢在翟家的屋顶上,轰响过后,祖父、父亲、堂兄,还有邻居家的伙伴都倒在血泊中,再也没有起来……
“我要是晚出屋一分钟,也就没命了。我父亲当时只有37岁呀……”老人的声音有些哽咽。国恨家仇刺激着少年翟维俊,他把日本兵的残暴牢牢记在心头,幻想着自己能拿起枪,保卫家园。“绝不能当亡国奴!”如今,虽然已过去了70多年,翟维俊喊出这句话时,眼中依然冒着火焰。
1943年,村里成立抗日游击队,已经17岁的翟维俊第一个跑去报名。“娃个子太小了,不行!不要把枪丢了。”副村长陈贵华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翟维俊脸一红,使劲挺了挺胸脯,恨不得让头发丝都立起来,让自己显得高大些。“这娃虽小,但胆大机灵。”凭着村长翟广仁的这句话,翟维俊加入了游击队。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别看游击队最初只有4名队员,枪也只有4支,势单力薄,可翟维俊他们就像《游击队歌》中唱得那样,是神出鬼没的“飞行军”,没少让村子附近隆化城的鬼子吃苦头。
他们昼夜在山头和要道巡逻放哨,一发现鬼子,马上通知乡亲们转移,最大限度减少损失;在西白驹、尧都村,游击队员们和民兵一起设伏,打击进村扫荡的日寇……吓得鬼子们好一段时间不敢出城。
翟维俊还悄悄潜入隆化城,机警地绕过炮楼,躲过敌人的哨兵,将几幅抗日标语高高地贴在隆化城的东门。天一亮,城墙上“打倒日本侵略者”“打倒汉奸卖国贼”的抗日标语,让隆化城炸了锅,方圆十几里的老百姓全围在城门前,暗暗拍手叫好。翟维俊就混在人群中,不露声色。
“看到日本人气得直跳脚,我心里那叫一个痛快!”忆起当年,翟维俊爽朗地笑起来。
翟维俊还救过一名美国飞行员。
1944年春的一天,“隆隆隆……”的引擎声在空中响起,翟维俊和乡亲们抻着脖子往天上看,来的要是日本飞机,就得赶紧隐蔽。
晴朗的天空中,一架飞机尾部冒着黑烟,像醉汉似的打着转。“砰”地一声,飞机弹出一个白色降落伞,向着村北方向缓缓下降。
“这飞机不是美国的,就是苏联的,不能让盟军的飞行员落到日本人手里。快,救人去!”村武委会的马主任从小山头上跑下来,边跑边喊。
翟维俊和几个年轻人跟上马主任,朝村北跑去。
“再快点,我们必须赶在敌人前边到达。”马主任催促着,翟维俊摸了摸腰间的手榴弹,加快了脚步。
翟维俊他们边跑边打听,最终在吴村南沟一户人家里找到了盟军飞行员。这是个高个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他听不懂中文,从行囊中掏出一张地图和一张纸,纸上写着汉字:“我是美军,帮助中国打日本,如飞机出事,请帮助。”马主任伸手比了个“八”字:“我们是八路军游击队,来救你的,快跟我们走!”
此时,负责放哨的翟维俊发现两个汉奸警备队员鬼鬼祟祟地摸了上来。“糟了,有敌人,快撤!”翟维俊他们拉起飞行员,向桥上村方向飞奔。
身后的敌人渐渐多起来,足有一个班。敌人边追边射击,马主任和飞行员的腿部接连被击中。翟维俊赶紧掩护他们隐蔽。
眼瞅着敌人越来越近,翟维俊心生一计。他突然起身大吼:“同志们,别开枪!一班向左,二班向右,抓活的!”
敌人一下懵了,以为中了八路军的埋伏,胡乱放了几枪就撤了。翟维俊的“空城计”成功了。
见敌人撤了,翟维俊背起受伤的美国飞行员就走。背着大块头的美国人,身材单薄的翟维俊很吃力,走了几十米,衣服就被汗水浸湿,但他咬牙坚持着……终于,美国飞行员被救回桥上村。
为了尽快转移美国伤员,乡亲们拆下门板做了副担架,连夜把美国飞行员送到阳城军分区。
“解放后,那位被救的美国飞行员还专程来中国找过我们,可惜没能见到面。以后……大概也没机会见了。”说到这儿,老人有些伤感,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人家是帮我们打日本鬼子的,遇到危险,我们理应帮助,断不能求回报、求感谢。”
19岁那年,翟维俊加入陈赓率领的晋冀鲁豫军区(原八路军129师)4纵队第十三旅工兵连(渡江战役后更名为十三军三十八师工兵连),先后任文书、班长、排长、连长,抗日战争结束后,他还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经历了大大小小100多次战斗,立战功10次。他在前线火线入党,两次被评为战斗英雄。
“我还被开过追悼会呢。”老人笑起来。那是一次战斗中,他因伤掉队,与部队断了联系,战友误认为他已牺牲。直到20年后,战友重逢,大家才知道翟维俊还活着。
如今,老人住在永安里灵通观一栋建于上世纪60年代的老式居民楼里,房间不足60平方米,还保持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陈设,卧室的墙皮已经发黄,甚至脱落……
老人从大衣柜里掏出了一个颇有年头的黑色老式皮包。“这可是他的宝贝。”老伴儿抿嘴一笑。
翟维俊小心翼翼地从皮包中掏出一件挂满勋章的浅绿色马甲,郑重地穿上。阳光下,胸前的勋章闪耀着光芒。
时间改变了容颜,但翟维俊依旧惦记着部队。他总喜欢拿出花名册,安静地翻看。沟壑密布的手指,慢慢地滑过一个又一个名字,在老人的眼中,那手写的名字后面是一张张年轻的脸,指尖依然记得,彼此初见时的握手与拥抱。
“这其实已是复制品了,原件在军博。”老人说。1995年时,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辗转找到翟维俊,希望能收回他手中这份当时国内惟一一份八路军花名册。军博曾希望购买,老军人斩钉截铁地拒绝:“送给军博,分文不要!我不能用一百多个同志的名字来卖钱。”
女儿为翟维俊复印了20份花名册,陆续被翟维俊的战友要走,如今,老人手中的花名册是最后一份。
复印的每一份花名册的内页上,都有那片血渍。老人的手,在血渍的位置摩挲,喃喃自语:“军人,就应该流血为人民……”
(附)
老兵档案
姓名:翟维俊
祖籍:山西省翼城县桥上村
生日:1926年1月12日
部队:八路军129师4纵队第十三旅工兵连
战役:1943年参加翼城县抗日游击队,多次参与抗日游击战。1944年参加营救美军飞行员战斗。
1945年正式参军后,先后参加解放晋南、吕梁战役和淮海战役等大型战役。参加战斗百余次,立功十次。
老兵愿望
“今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我盼望着有机会参加庆祝活动”
90岁的翟维俊,身体一直很好,他总结了一套长寿秘诀:“饮食,锻炼和心情”。他自制了一种锻炼手眼协调能力的“打棍”——三根擀面杖大小的木棍在他手里灵活摆动,健脑健身。卧室门口的房梁上,有根固定的铁棍,那是老人的单杠。只见他健步上前,轻轻一跃,就攀上了杠子。
今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老人盼望着能参加纪念抗战
跨国受降
雄赳赳的中国军队,行进在河内大街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骄傲。这是20世纪中国军队首次跨国受降。
这一幕,如今定格成黑白影像,挂在墙上。曹子锜站在一米开外,凝望着照片,久久不语。这一米之间,是70个寒暑春秋。70年前,27岁的曹子锜就行进在队伍里,那是他第一次出国,也是他此生最骄傲的时刻。
这骄傲,是血肉铸就,是梦想成真,因此,从未遗忘。
1935年6月的一天,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昆明分校门前人头攒动,黄埔军校第五分校第一期录取学员名单张榜公布。一个17岁的男孩挤在人群中,紧锁眉头搜索着榜单,曹子锜——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清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个来自云南红河州蒙自县的少年,家境殷实。兄弟三人,他是长子,从小聪慧伶俐,成绩优异。他本是昆明高级农业职业学校的学生,但只念了一个学期,就报考了黄埔军校。
这一年,已经占领东北的日军继续在华北制造事端。1935年7月6日,《何梅协定》签订,中国军队从华北大部地区撤出,将华北的控制权拱手让给了日本侵略者。
家族支持了曹子锜的决定,长子尽忠,次子尽孝,国难当头,曹家做出了选择。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80年过去了,曹子锜依然清晰地记得,参军那天他高唱的《满江红》,老人腰板笔挺,头颅高昂,双眸发亮,咬字清晰,颤抖着双手,在膝上打着节拍,“小学老师教的,从不敢忘。”曹子锜铭记的不仅仅是词,还有保家卫国的信念。
“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97岁的曹子锜高亢地喊着口令,精准地完成每一个动作,沟壑纵横的脸上,闪烁着青年人才有的活力。
80年前的7月初,黄埔军校昆明分校第一期(总黄埔11期)正式开学。开学典礼中,穿上军装的曹子锜站在原云南讲武堂的操场上,他那双只摸过笔的手第一次握紧了枪。
曹子锜脚下的这片土地,在云南人心中,地位崇高。开办于1909年的云南陆军讲武堂与创办于1906年的北洋讲武堂(天津)和创办于1908年的东北讲武堂(奉天)并称三大讲武堂。辛亥革命后,云南都督蔡锷将军下令,将云南陆军讲武堂改为云南陆军讲武学校。以云南讲武堂师生为骨干组建的滇军,在护国、护法战争中战绩辉煌。“朱德、叶剑英都是这里出去的。”曹子锜掰着指头数着,很是骄傲。
在这里,曹子锜接受了最严格正规的军事训练,教他沙盘战术的教官是后来的国民党上将邱清泉,曹子锜学得很用心,被评为优秀学员。在黄埔学到的技能不仅在战场上帮助了他,新中国成立初期,他还当起了军校的教员。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响起枪声,日本法西斯全面侵华,全民族抗战就此拉开帷幕。民族存亡之际,黄埔军校昆明分校第一期700余名学员提前毕业,奔赴战场。
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诀。
曹子锜的同学樊成楦被编入国民革命军第58军,北上台儿庄,为国捐躯。忆起这位好友,曹子锜依然心如刀绞,垂泪低语:“牺牲了……早就牺牲了。”
由于成绩优异,曹子锜担任龙云警卫一团少尉排长,后编入国民革命军93军18师。他的抗日战场与滇缅公路紧紧相连,这是一条用血肉铸就的奇迹之路,被称为抗日战争的生命线。
当时,日本侵略者已开始对中国实行国际封锁,东北与东南道路均被切断,阻止国际社会向中国输送物资,中国必须打通一条与外部世界联系的通道。1938年,云南缅甸之间出现了一支20万人的队伍,这是世界上最奇特的筑路大军,他们为滇缅公路倾其所有。
筑路大军中大部分是老人、妇女和孩子,还有孩子们带来的各种宠物:猴子、狗、鸡和长尾巴的鹦鹉。
筑路大军来自各个民族,他们省吃俭用、东拼西凑,凑出了筑路的费用。他们宁肯自己少吃一口饭,也要为公路多添一筐土,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条公路意味着什么。就是这些老人、妇女和孩子,在短短8个月里,用血肉双手在中国最坚硬的山区、最湍急的河流之间,开凿出了一条埋葬日本占领中国梦想的交通大道。
“那是血汗!是我们云南老百姓的血汗!”提起这条公路,曹子锜的双手握成了拳头,不住颤抖。
当年,负责保护这条“血汗路”的曹子锜也是如此激动,他知道,自己义不容辞。
滇缅公路的出现,使原本是大后方的云南一下子变成了前线,日军以越南为基地,轰炸滇缅公路全线,妄图切断这条中国抗日的生命线,断绝物资供应,迫使国民政府投降。1940年10月起,不到6个月的时间里,日军共出动飞机400多架次,轰炸公路上的桥梁。
没有制空权的中国军队,用鲜血和生命护卫着滇缅公路。“我的传令兵就在那里牺牲了,李英凯,他叫李英凯。”说到这儿,曹子锜的嘴角轻轻抽搐。
那天,曹子锜和李英凯开车行驶到当地火车站附近,遭遇日军空袭,二人下车,举枪射击。轰炸机低空掠过,丢下炸弹,一声巨响后,李英凯就在曹子锜的眼前倒下了。曹子锜双眼充血,仰天长啸。“我要保卫家乡,我要保卫国家!”这不仅是曹子锜心中的呐喊,更是那些牺牲战友未尽的愿望。
云南省红河州东南部的屏边县与被日本占领的越南只有一河之隔,曹子锜在这里与日军长期对峙,已是营长的曹子锜亲自担任哨兵。他们在山坡的一棵树上搭了树棚,曹子锜每晚就住在那里,紧盯着河对岸的日军。
对峙、轰炸、枪林弹雨,年复一年。曹子锜终于等到了最后的胜利。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中国战区被划分为16个受降区,越南北部受降区是中国战区中惟一一个境外受降区,因此入越受降又被称为“跨国受降”。这是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首次以战争胜利者的身份去异国首都举行受降仪式。这份骄傲,是英勇的中国人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1945年9月8日晚,以滇军将士为主力的20万中国大军,分数路向越南北部挺进。“20万军队浩浩荡荡出滇,街上到处是‘抗战必胜’的标语。”回忆到这里,老人的脸上满是幸福与骄傲。
曹子锜随滇军将士日夜兼程,挺进河内。进入越南后,为了缩短路程,他们横跨渺无人烟的越北原始森林。
曹子锜永远忘不了那一天——1945年9月28日,受降日。那天,总督府门前广场上悬挂中、美、苏、英四国国旗,总督府内官席左边为盟军代表席,右边为高级将领,后面设来宾席。
上午9时30分,中方代表、第三十军军团司令卢汉进入受降大厅。上午10时整,日军第38军团指挥官土桥勇逸及海、空军代表等6人解除随身一切武器,曾经张牙舞爪的侵略者,此时低垂着头,面北站立,向卢汉行军礼,礼毕后聆听卢汉宣读根据日军在南京所签投降书内容所写的条文。宣读完毕后,卢汉将条文交给土桥勇逸签字,大厅内顿时欢声雷动。
曹子锜所部在越南总督府周围各街口戒严,他一脸严肃,但心一直在狂跳。当土桥勇逸等日本代表走出受降大厅时,河内万人空巷,大家都聚集到总督府周围,想要看一看曾经不可一世的日军将领投降后的狼狈。
受降仪式后,曹子锜负责将8万投降日军及家属遣返,将缴获的物资弹药运送回中国。之后的半年,他一直在河内奔忙。“那半年,是我一生中最荣耀、最幸福的日子,我们是胜利者,我们胜利了!”
抗战胜利后的30年里,曹子锜一直在四处奔忙,难以归家,父母离世前都没能再看一眼他们这个为国尽忠的长子。
这30年间也有甜蜜。曹子锜在葫芦岛结识了一位知书达礼的东北姑娘,两人喜结连理,生下一子两女。如今,耄耋夫妻白头偕老,伉俪和谐。这份宁静的美好,也许就是当年那个17岁男孩拿起枪想要捍卫的和平幸福。
老伴翻出了一件大衣,胸前和后背都印着“抗战老兵”四个大字,这是志愿者送给曹子锜的,是老人最珍爱的一份礼物。老伴小心翼翼地帮老人穿上,扣好。曹子锜拄着拐杖起身,慢慢踱到屋中空地,举起拐杖做了个端枪的姿势。
年近百岁的曹子锜怕是已经端不起真正的钢枪了,但在老人心中,枪,还在那里。
(附)
老兵档案
姓名:曹子锜
籍贯:云南红河州蒙自县
生日:1918年5月10日
经历:国民革命军93军18师第一团第2营营长
1938年至1945年保卫滇缅公路,在屏边等地捍卫滇南领土,阻止日军从越南入侵
老兵愿望
“世界和平,人类和平”
曹子锜和老伴住在燕郊,由子女轮流照顾,安享晚年。97岁的曹子锜依然天天收看新闻,关注国家大事。当被问到有何愿望时,老人笑了笑说:“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什么愿望了,世界和平,人类和平。”
念英烈
9月是北京最美的季节,丁龙潜却不得不躺在病床上。
70多年前的枪林弹雨都没能让他倒下,前些日子的一次意外,让这位已94岁高龄的老人只能卧床休养。
吊瓶里,药液滴滴,24小时不停,望着伤处,老人一声长叹,这场病让他错过了亲临9月3日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的机会,老人为此抱憾、伤心,甚至落泪。
因为年事已高,丁龙潜出现肺部感染,感染面积不断扩大……这场病,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
老人望着窗外,嘴唇微微地颤动:“贾文泉、袁笑风(原名袁国桢)、韩振琨(代号艾克尧)、邸子杰(原名邸振刚)……”
牺牲战友的名字,老人一直都记得,从不敢忘。
“这都是我的中学同学,牺牲时,他们才20多岁。真的好想他们呀……”老人声音哽咽,泪水滑落……
1936年12月12日凌晨,西安华清池,张学良、杨虎城兵谏蒋介石,呼吁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河北正定,上百名学生走上街头,游行示威,逼蒋抗日。“反对攘外必先安内” “声讨不抵抗政策”“呼吁全国人民团结起来抵御外侮”……学生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一个身材瘦削,架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孩,走在游行队伍的第一排,带领着大家高呼着口号。男孩只有15岁,当时还不叫丁龙潜,而叫刘明让。
刘明让出生在河北省无极县武家庄,是家中长子,1934年考入省立正定中学。他能文能武,不仅成绩优秀,还是学校篮球队的核心球员。
刘明让追求进步,1936年,在学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在同学中威信极高。
日寇侵华,时局动荡。刘明让恨不得冲上抗战的前线,杀敌卫国。他知道,日寇不除,校园里就不会有安稳的书桌。
1937年7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满腔热血的刘明让再也坐不住了,他告别钟爱的旧体诗词和篮球,在郭庄镇加入晋察冀抗日义勇军第五支队,投笔从戎。
父亲一辈子安分守己,听说儿子加入了共产党的部队,先后两次遣人找上门,企图说服儿子脱离部队。刘明让一口回绝,为了家族免受日伪军迫害,他索性改名丁克,后又改为丁龙潜。
自此,这个叫做丁龙潜的年轻人像一根钉子一样,扎在冀中大平原,与日寇周旋。疯狂的“五一”大扫荡,惨绝人寰的“三光”政策,都没能吓倒他。
1942年,日寇疯狂扫荡根据地,冀中军区大部分主力团突围转移至陕北,丁龙潜没有走,他奉命带领侦察锄奸组留下,守卫冀中。
“那段日子很难挨。”老人喃喃自语,闭上了眼睛。当时,各村通往县城的路上,都有鬼子设置的炮楼、壕沟和铁丝网,纵横交错,汉奸密布乡里,丁龙潜和同志们忍饥挨饿,昼伏夜出,庄稼地、芦苇荡、庙宇甚至坟地都成了他们的“掩体”,有好几次,因为汉奸告密,他险些被日寇杀害。
“贾文泉、袁笑风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牺牲的……”老人泪湿双眼。
1945年,终于等到了反攻的时刻。此时,丁龙潜已是冀中七十一团参谋长。
当年8月,八路军开始攻打束鹿县城。按照安排,丁龙潜带领二营和一个侦察班、一个通信班,扫清赵县至栾城一线的据点。
新寨店据点建在村东北角,有一座三层炮楼,由150多名敌人驻守,有3挺轻机枪以及上百条长短枪支。据点外还有一条丈余深、丈余宽的防护沟,沟内垒了加固墙并挖了对外射击掩体,易守难攻。八十一团此前已围攻两天三夜不克。
强攻不行,那就智取。带兵增援的丁龙潜叫侦察员找来村联络员,“敢去炮楼送信吗?”丁龙潜问,“你是长官?”联络员打量着眼前这个文绉绉的像个学生的年轻人,“要是七十一团的长官吩咐,我有啥不敢的!”联络员似乎并不相信眼前的年轻人就是七十一团的长官。
丁龙潜也不在意,提笔给炮楼里的敌人写信:“我奉上级命令,昨天已把苏村强攻拿下,今天就轮到新寨店。限令于半小时内缴械投降,否则后果自负……”
接过丁龙潜的信,联络员才确信自己真的见到了七十一团的长官。他赶紧执行任务。不大一会儿,联络员回来报信:“据点的刘大队长说了,七十一团的长官来了,有事好商量……”
“守敌已经动摇,待我去吓吓他们。”丁龙潜心中有了主意。
“什么?吓降?不行,不行,太危险了!”听了丁龙潜的计划,八十一团的团长和政委连连摆手。
“据点已被围攻了近三天,敌军斗志全无,军心涣散,这时吓降,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而且还能减少我们的伤亡。”丁龙潜据理力争,同时,他也安排了后手——万一吓降失败,二营就立即夜间强攻。
终于,丁龙潜的计划获得通过。他带着侦察班和通信班直奔炮楼。村联络员和在苏村据点被俘虏的敌中队长走在最前面,边走边喊:“七十一团的长官来了!”“赵县县城已经被攻下来了,别再抵抗了!”
防护沟里,守敌探头探脑,寻思着哪个才是七十一团的长官,当看清丁龙潜的脸时,他们谁也没想到七十一团的长官竟然是个年轻后生。
“哪位是刘大队长?”丁龙潜高声问道。
“是我!是我!”一个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的男人从据点里鬼鬼祟祟地探出头。
“把你的队伍叫到院里集合,有什么话咱俩单谈。”丁龙潜多了个心眼儿,他恐怕敌寇打冷枪,就准备先缴了他们的械。丁龙潜喊了两遍,那自称大队长的男子都没搭腔。丁龙潜心里也打起鼓来,他脸上不露声色,霍地转身,冷冷地说:“你先考虑着,我先回村里,晚上咱们再谈。”
话音未落,身后就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声音:“长官千万别走,我现在就集合队伍。”
丁龙潜暗吁一口气。
一条条黑亮亮的长枪被放到地上,敌人开始集合。
刘大队长同意投降,他想回家当个普通百姓,“你们得保证我不能受民兵欺负……”刘大队长说。“你只要遵守人民政府法令,我就保证你不受欺负。”丁龙潜斩钉截铁。
敌军投降!丁龙潜下令放下吊桥,命令侦察班控制据点,然后派人取枪械,遣散俘虏……新寨店据点被一把火烧掉。此战,八路军缴获了轻机枪、长短枪百余支。
这并非丁龙潜第一次用计。这个酷爱读书的年轻人,经常把《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兵法活学活用。
1945年攻打藁城县城前,冀中七十一团组织了一次扫清外围行动。按照作战计划,一营负责拔掉根据地通往藁城县城的必经之路上的溪井据点。
这个据点虽只有31名敌军,但一直顽抗。
丁龙潜计上心来,他排出“三保险”阵势,给敌人设下连环套:三连在炮楼东面正面进攻,牵制敌人,先攻占旁边的平房,再直捣黄龙;二连在南侧负责堆积玉米秸、高粱秆,若三连失手便进行火攻;一连则从北面掏墙穿院,在炮楼底部安放炸药实施爆破。
当晚9时,战斗打响。手榴弹如雨点般砸入敌军驻地,瞬时,爆炸声声,火光冲天,三连的战士们趁势冲进敌军占据的大院,敌人慌不择路,逃进炮楼,拉起吊桥死守。
架云梯,强攻。无奈守敌居高临下,三连突击队员一个个倒下,敌人得意忘形,高声谩骂。
丁龙潜随即“变阵”,他一边让三连继续吸引敌人注意,一边让二连、一连迅速进入作战状态,准备“火攻”炮楼。
此时,一夜细雨停住,北风转为南风,一出“借南风”的好戏开始上演。
早已准备好的玉米秸、高粱秆被点燃,熊熊烈火逼向炮楼。
火借风势,炮楼一片火海,敌军鬼哭狼嚎,束手就擒。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老人轻声哼唱起《游击队歌》。“那时候真的很苦,每名战士也就十几颗子弹,大家视子弹犹如生命,可不像现在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胡乱放枪。”对此,老人很固执,战友们用鲜血写就的历史,不容胡改!
9月30日,就是第二个“国家烈士纪念日”了,丁龙潜低声念叨着牺牲战友的名字,这或许是他现在惟一能做的祭奠方式,“他们是英雄,他们值得我们永远铭记……”老人说着,双手不住地摩挲着胸前的抗战胜利纪念章,纪念章上,英勇的战士正挥舞着刀枪,冲向敌营……
(附)
老兵档案
姓名:丁龙潜(原名:刘明让 曾用名:丁克)
祖籍:河北省无极县武家庄
生日:1921年5月7日
部队:晋察冀抗日义勇军第五支队,先后在冀中军区第八军分区、第六军分区、第七十一团等任职
经历:1936年10月,在河北省立正定中学读书期间参加革命,任学生会委员兼武装部长。“七七”事变爆发后投笔从戎,一直驻守在冀中平原,与日本鬼子作战上百场。
老兵愿望
“希望牺牲战友的英名,能永远铭刻在人们的心中。”
谈起愿望,老人沉默许久。他这一生,经历得太多,幼年丧母;求学时又遭军阀混战、日寇侵略,民不聊生;参加革命后,经历过挫折,也体验过辉煌……“我希望以亲身经历告诉年青一代,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每一位中华儿女都要珍惜。”老人认真地说,“寄希望于后辈,继承革命的光荣传统,使中华民族永远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早日把我国建设成为繁荣、富强的现代化国家。”
老人望向窗外,像是在思念什么人,“当年一起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亲密战友早已牺牲,作为幸存者,我十分想念他们,希望他们的英名永远镌刻在共和国的历史上,永远铭刻在人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