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假警察手里夺回百年老店
一得阁,其实已经死了。满世界都是“一得阁”,真“一得阁”墨汁,市场上几乎没有。2014年,一得阁“古法制墨技艺”入选国家级非遗目录,2015年,西城区政府联系一得阁,提醒他们申报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而整个企业连个人都找不到。
生于151年前的一得阁,却在今年发生了两件可以载入史册的大事:5月4日,原总经理宋万新因诈骗罪被判无期徒刑。10月28日,一得阁历史上第一次收徒。彼时,第二代传承人张英勤92岁高寿,朝不保夕;第三代传承人尹志强58岁,赋闲在家。第四代传承人,没有。堂堂一得阁竟然没有“非遗”传承人。百年老店,命悬一线。
但是,恰是这两件大事,让这家老号起死回生。
2010年-2014年
诈骗犯成了当家人
2010年,老厂长退休,后继无人,一得阁找不到“掌柜的”,资金又遇到困难,董事会寻求合作伙伴,经顺义分厂负责人黄某介绍,现年47岁的从事市政工程的河北人宋万新“既懂经营管理,又有经济实力”,2011年成为一得阁当家人。
上周末,在一得阁房山制墨基地,总经理、法定代表人王杰接受北京晨报记者采访时说,这个被一得阁人当神一样,请来拯救他们的人,其实是个骗子,“他与人合资开办房地产项目,欠下4500万元外债。他到一得阁,不是为了振兴老号,而是想用这三个字骗钱。”从2010年到2014年,一得阁墨汁质量直线下滑,宋万新却通过出租琉璃厂办公用房、墨汁销售外包、允许贴牌生产等方式,拿老号挣钱补自己亏空。“他做事就是‘包工头’风格,所有决定都瞒着董事会。”
根据公开的报道,2014年2月至5月期间,宋以增资扩股为名,与树人公司签订《合作投资协议》,骗取定金3000万元。购买理财产品和还债。7月树人公司报案,8月海淀分局立案侦查,9月,宋万新在中关村图书大厦被抓。
“宋万新被判刑后,还有人来找我们调查取证。”王杰说,最令人心疼的是,“宋万新把一得阁糟蹋得形象全无,威信扫地,员工纷纷离职,公司实际上已经解体。”
2015年-2016年
假警察包围“一得阁”
一得阁创办于1865年清同治年间,2015年——在一得阁创办整整150年的时候,这家老字号彻底瘫痪。连创办人谢松岱当年亲手写下的“一得阁”的商标都被法院查封了,而企业公章也被宋万新留下的人拿走了。
有数字统计,中国有1300家国家级老字号,每年以5%的速度消亡。其中不少是僵尸企业——一个招牌、几个老人、几间老房。
但是,一得阁不是僵尸企业,即使在它停产的那一段时间,市场上到处都是“一得阁”——恰恰是遍地假货,让一得阁人看到了希望。
2015年初,垂死挣扎的一得阁再次寻求合作伙伴,王杰所在的“北京嘉禾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决定出手扶持老字号。“真舍不得它死,中国人谁不是用一得阁墨汁长大的?”当时,一得阁5个董事会成员,4个已经退休,全厂职工平均年龄53岁,“就没有40岁以下的员工。”
新的一页已经翻开,但是一得阁在琉璃厂的办公大楼却被宋万新的人以“合同未到期”为名,一直霸占。2015年6月中旬,王杰以总经理、法人代表身份,带着律师和办公室主任上班,却被堵在大门外面。那一段日子至今历历在目:“6月27日周六,所有办公室的门被他们撬开,把我们的东西搬到院子里,让我们走人。6月28日周日,我们正开会研究对策,他们把会议室的门反锁,把6间办公室全部捣毁。7月30日早晨来上班,30多个人开着警车、穿着警服、戴着头盔、举着警棍、拿着盾牌,臂挽臂站了两排,不让我进楼——我说,请你们让开,我要办公,30多人如雕像一样面无表情。”在部队当过军官的王杰很平静地说起这一幕,听者却依然感觉到事发现场的惊心动魄。
接到王杰报警后,西城区公安分局有些莫名其妙:“我们没有出警呀?”警察来了之后,才知道这是一群假警察。“10分钟之后,这些人留下全部警械撤走了——你能想象这一切就发生在琉璃厂吗?”王杰说。
从2015年6月到今年5月,宋万新的亲信3天一小闹,5天一大打。“他们的目的就是把我们赶走,就是要抢占一得阁。”5月3日,宋的人把全楼的灭火器集中收走,想破坏办公环境;5月4日宋无期徒刑的终审判决见报;当夜宋的人全部撤走。从此,一得阁在琉璃厂的办公大楼终于消停下来。
2016年6月之前
假墨汁攻陷琉璃厂
王杰说,在一得阁办公大楼方圆300米的地方,都是假一得阁墨汁。“有供货商就直接跟我说:我给一得阁供货,也给假一得阁供货——假墨汁的嚣张程度已经到了无以复加,令人发指的地步!”
而在顺义正经的一得阁墨汁厂,跟宋万新是朋友关系的黄某却偷工减料,大量生产不合格墨汁。“自己的墨汁不合格,又纵容别人生产假墨汁。你说,市场上能有多少真一得阁?”
市场上还真有真一得阁,即使是在宋万新一手遮天的时候。几位视墨如命的老一得阁人,在杜家坎一间“违建”上建起“一得阁墨汁南厂”——与顺义北厂相区分,正宗古法制墨大师尹志强带着徒弟张长林操刀制墨,拼了命每天生产100多箱。有识货的人指名道姓买杜家坎的墨,却被宋万新告知,想要杜家坎的墨,必须搭售顺义的墨。
就是这100多箱墨,就是在杜家坎这间“违建”里,就是这寥寥两三个人,为150多年的一得阁保住了这最后一点尊严。
但是,2013年,唯一掌握古法制墨的尹志强“终于熬到退休了”,从此,一得阁墨到底还是不是一得阁“老”墨,谁都说不清了。2015年杜家坎厂拆除。王杰从动荡中的琉璃厂抽身,拿出指挥军队作战的方式,用短短20天时间,在房山长阳建起“一得阁制墨基地”,今年6月1日,也就是琉璃厂刚刚消停20多天,王杰把尹志强请回一得阁——那一刻,多少老一得阁人泪流满面:“老墨这一次是真回来了。”
地库中坚守最古老的制墨方法
“一得阁制墨基地”位于房山长阳,这家赫赫有名的老号,制墨车间“藏”在地下车库内。步入车库,恍若回到150年前的老“作坊”:16个巨大的墨池沉淀着黝黑发亮的墨汁;12个搅拌墨料用的铜桶黑漆漆的,摸上去却一尘不染,每天必须得刷得干干净净;两排碾压墨料的机器滚子看上去更像是制钞机。工人手中拿着一个类似“防毒面具”的口罩——这是唯一一个属于当下这个时代的东西。
师傅尹志强说:天下唯有墨最干净,最透亮,墨是纯粹而光明的黑,不是脏。
口传身授
制墨就像做肉皮冻
熬胶是制墨最关键一步,也是唯一不在地库生产的环节,据说,这是为了保密。这一步到底有多关键?当年,日本占领北平,费尽心机弄到一得阁配方,但却死活造不出一滴合格的墨,这其中的奥秘就在于熬胶——熬胶的师傅才是一得阁的命门,所有的技术都是老师傅口传身授,没有任何技术参数。
胶是骨胶,从动物骨头里提炼出来,原料的样子很像腌菜用的大盐粒子。尹志强23岁就跟老师傅学熬胶。“吃过肉皮冻吧?胶就起冻儿的作用。火候最重要,熬稠了,墨汁易凝固,真成肉皮冻了;熬稀了,托不住墨。”一釜胶200公斤,熬制长达七八个小时,熬“得”了却只是瞬间的事,眨眼工夫就可能熬过了,胶就稀了,无法补救,整个釜的胶全得倒掉。是稠,是稀,尹志强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准备了一个水舀子,舀起一勺胶,让徒弟观察胶挂壁的厚度,那样子如同品酒人看红酒挂杯。“挂在壁上的胶薄如纸,这就算熬得了。厚了,就是稠了,得加水;挂不住,就是稀了。”
8点开始,足足熬到下午三四点,尹师傅用铁锹“啪啪”敲几下熬胶釜的管道,“暗号”就传到了车库。等胶的徒弟拧开闸门,滚烫、红彤彤的胶顺着管道流下来,连续灌进12个拌胶桶中。徒弟戴上面罩,往胶桶里放炭黑——这一步才是真“黑”,这种黑看不到,完全弥漫在空气中。半桶胶、半桶炭,用铁锹搅拌几十下,拉到“印钞机”前,用铁锹往滚子上送墨料,三个滚子同时启动,“印”出来的不是钞票,而是一层层黑如绸缎的墨汁,这一个环节叫压墨。每桶料都要压三遍、6个小时。压好的墨汁放到墨池里沉淀,48小时后才能装箱出厂。
北京晨报记者在地库里站了半个小时,再出来一摸,整个手跟摇过煤球一样,指甲缝里都是黑的。
技艺未死
懂古法制墨不足2人
清朝同治年间,安徽人谢松岱进京赶考,名落孙山。他认为是研墨太费时间,耽误了答卷,于是通过煤灯取烟,研制出了世界上的第一滴墨汁。1865年谢松岱在琉璃厂44号开设第一家墨汁店,取名“一得阁”。谢松岱是创始人,徐洁滨是第一代传人,92岁的张英勤是第二代传人,也是1956年公私合营后第一任厂长,第三代传人就是58岁的尹志强。细算之下能惊出一身汗来,150年不过三代传人,一得阁古法制墨技艺能活着,算是奇迹。
张英勤当了40年厂长,职工多达400多人。1981年尹志强进厂,24岁当上车间主任。等到张英勤退休,墨这行当就不吃香了。2009年,一得阁将制墨车间迁到顺义。2011年因看不惯宋万新的人偷工减料造不合格的墨,一位马姓厂长在杜家坎另起炉灶。当时,心灰意冷的尹志强已办理内退手续,却被马厂长留下来,2013年尹志强正式退休回家,从此真正知道古法制墨的工人只剩下“半”个人——就是尹志强带了4年的徒弟张长林。由于没有老师傅传授,新招来的工人根本就不懂制墨技艺,压墨的滚子运转的方向都调反了,退货的墨汁能把工厂给淹了。
“如何辨别真假一得阁”是网上最火的帖子。只有尹志强心里有数,那几年市场上就没有所谓的“真一得阁”。
配方保密
辅料与同仁堂是一家
6月1日,在家踢了3年毽子、跳了3年广场舞的尹志强被请回一得阁,同时被请回来的还有质检专家何平师傅。张长林负责熬胶,尹志强手把手教年轻工人压墨,何平负责墨汁出厂质量检查。换句话说,从今年6月1日起,您买的“真”一得阁墨汁,才是真真正正的古法炮制的老一得阁墨汁。同时,总经理王杰请律师开始打假——这个“假”就是非一得阁生产却贴着一得阁标签的假货。
11月,一得阁卖出万余箱墨汁。来取墨的车排成队。北京晨报记者采访时,天井正在加盖顶棚——要货的人太多,包装纸盒、空墨汁瓶子都露天堆放着。
别看只是一个“黑”,懂行的人都知道,一得阁墨“一笔分五色”:焦、浓、重、淡、清。据说,写字作画的人买不到真一得阁,转而买日本墨。日本墨用植物胶,虽流畅,但褪色,更辨不出轻重缓急,看不出跌宕起伏。因此,作画的人在点睛的那关键几笔,依然要用收藏的一得阁老墨。那种亮是别的墨不具有的。
一得阁配方国家保密。我们所能了解到的就是,熬胶的时候放了冰糖,用以提亮;在压制的时候放了冰片和麝香等中药,用于防腐和去味。这些冰片和麝香与同仁堂来自同一个供货商。我们闻到的那股特有的墨香味,其实是这些中药的味道。
■记者手记
你可曾爬过
琉璃厂的墨汁瓶山?
制墨大师尹志强进厂的时候,正是“七零后”上小学的时候。那时候,荣宝斋还只是个门脸,远没有今天这般霸气,倒是一得阁更神气,拥有巨大的厂房。我住在前青厂胡同,与写《城南旧事》的林海音是邻居,我就读的南新华街小学,挨着著名的河北梆子剧团。因此,每天我要走过长长的琉璃厂,绕过大大的一得阁,走进操场就能听见高亢激昂的河北梆子的唱腔。
那时候,整个琉璃厂地区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墨香味,闻得太久了,人就烦了,就会抱怨“臭墨汁味”。千万个装墨汁的小空玻璃瓶子堆放在一得阁车间的外墙边,足有六七米高。方圆几百米内七八所中小学校里的孩子,几乎都爬过墨汁瓶山。我们行走在“山”头,互相问着:“你哪个学校的?”还没等到答案,人跟着瓶子一起出溜下来。
因此,在我们的童年记忆中,墨汁是最家常、最不值得珍惜的东西。直到35年后,我在房山长阳的地库里,看到花甲之年的尹志强手把手地教徒弟。熬骨胶的呕臭味,熏得我们胃里翻江倒海,他却寸步不敢离开。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真有所谓大国工匠——他们可以在小公园里踢毽子、跳广场舞,但是一旦国家需要,手中无人替代的技艺、身上口授师传的功夫,就足以撑起一个行业。
仅今年11月,一得阁就卖出了33万瓶墨汁——我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爬过的高高的墨汁瓶山,也才意识到,黑亮的墨汁才是汉文字的血液,生生不息。《论语》说“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原来,大匠无名,却是国之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