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高考作文里的“老腔”是什么? (2)

2016-06-07 15:32 千龙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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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台集中展现关中地区小剧种的“十样锦”式的演出开幕了,参演的演员全部是来自乡村的演出小团队或班社,是他们的衣着装束和眉眼间的气色让我认定的;无论登台演唱的是哪一种“腔”,都唱出一种有别于专业演员太过圆润的另一番韵味儿,我当即联想到曾经在山坡上河滩里乃至马车过后的村路上听过的这种腔那种腔的余韵。

轮到老腔登台了。大约八九个演员刚一从舞台左边走出来,台下观众便响起一阵哄笑声。我也忍不住笑了。笑声是由他们上台的举动引发的。他们一只手抱着各自的乐器,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小木凳,木凳有方形有条形的,还有一位肩头架着一条可以坐两三个人的长条板凳。这些家什在关中乡村每一家农户的院子里、锅灶间都是常见的必备之物,却被他们提着扛着登上了西安的大戏台。他们没有任何舞台动作,用如同在村巷或自家院子里随意走动的脚步,走到戏台中心,各自选一个位置,放下条凳或方凳坐下来,开始调试各自的琴弦,其中的板胡、二胡、喇叭、勾锣、大鼓、铙钹和马锣这些乐器我都见过,秦腔剧也都要用到的,只有坐在前排的白毛老汉和另一位中年演员怀中所抱的乐器我叫不出名称,却很眼熟,大约是一种少数民族的乐器。好在作曲家赵季平坐我身边,肯定知道我不识此器,当即告诉我,白毛老汉抱的是月琴,老腔的主要乐器。

锣鼓敲响,间以两声喇叭嘶鸣,板胡、二胡和月琴便合奏起来,似无太多特点。而当另一位抱着月琴的中年汉子开口刚唱了两句,台下观众便爆出掌声;白毛老汉也是刚刚接唱了两声,那掌声又骤然爆响,有人接连用关中土语高声喝彩,“美得很!”“太斩劲了!”我也是这种感受,也拍着手,只是没喊出来。他们遵照事先的演出安排,唱了两段折子戏,几乎掌声连着掌声,喝彩连着喝彩,无疑成为演出的一个高潮。然而,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站在最后的一位穿着粗布对门襟的半大老汉扛着长条板凳走到台前,左手拎起长凳一头,另一头支在舞台上,用右手握着的一块木砖,随着乐器的节奏和演员的合唱连续敲击长条板凳。任谁也意料不及的这种举动,竟然把台下的掌声和叫好声震哑了,出现了鸦雀无声的静场。短暂的静默之后,掌声和欢呼声骤然爆响,经久不息,直到把已走进后台的演出班社再唤回来,又加演了一折唱段……

我在这腔调里沉迷且陷入遐想,这是发自雄浑的关中大地深处的声响,抑或是渭水波浪的涛声,也像是骤雨拍击无边秋禾的啸响,亦不无知时节的好雨润泽秦川初春返青麦苗的细近于无的柔声,甚至让我想到柴烟弥漫的村巷里牛哞马叫的声音……

气势磅礴,粗犷豪放,慷慨激昂,雄浑奔放,苍莽苍凉,悲壮的气韵里却也不无婉约的余韵,我能想到的这些词汇,似乎还是难以表述老腔撼人胸腑的神韵;听来酣畅淋漓,久久难以平复,我却生出相见恨晚的不无懊丧自责的心绪。这样富于艺术魅力的老腔,此前却从未听说过,也就缺失了老腔旋律的熏陶,设想心底如若有老腔的旋律不时响动,肯定会影响到我对关中乡村生活的感受和体味,也会影响到笔下文字的色调和质地。后来,有作家朋友看过老腔的演出,不无遗憾地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小说《白鹿原》里要是有一笔老腔的画面就好了。我却想到,不单是一笔或几笔画面,而是整个叙述文字里如果有老腔的气韵弥漫……

后来还想再听老腔,却难得如愿。听说这个演出班社完全是业余的松散组合,仅在华山脚下的华阴县活动,多是为这个村那个村的乡民家庭的红事和白事演出,也应约到一些庙会祭日赶场子,毕竟是少有出场,平时就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劳作。这样,我就很难再次享受到那种撞击胸腑的腔儿。直到两年之后,正在筹备话剧《白鹿原》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导演林兆华电告,让我挑选并联系几位秦腔演员,在《白鹿原》话剧的情节中插唱几段。他特别强调,不要剧团的专业演员,就要那些纯粹的乡村里喜欢唱秦腔的演员。我当即满口应承,这事不难,关中乡村唱得一嗓子好戏的人太多了。后来的通话中,我告诉他还约了几位老腔演员试唱,供他根据剧情的构想进行选择。他表示乐于“看看”,却不甚迫切,尽管我作了坦诚的介绍,他仍是不太热烈地作“看看再说”的回应。待我在灞桥区文化局工作的朋友帮忙物色到十余位乡村秦腔唱家,我也联系约定好了华阴老腔演出班社,林兆华专程到西安来验收了。且不赘述他对秦腔演员的选择,到他看老腔班社演出的时候,我却独生一分担心:老腔的腔调不知能否切合他构想中的剧情需要。白毛老汉来了,另一位弹月琴唱主角的张喜民自然不可或缺,还有那位用木砖砸长条板凳的张四季等十余位演员都来了。在一个小会议室里,他们仍然依着习惯蹲在地板上,或是坐在作为演员道具的小凳上。他们开唱伊始,我已不能专注于欣赏,而是观察林兆华导演的反应。一折戏尚未唱完,我发现林兆华老兄的两只锐利的眼睛发直了。这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用关中俗话说,那种眼神的确叫发直。我至今依旧记着那种发直的眼神。我在发现那种眼神的一瞬,竟有一种得意的释然,林兄不仅相中了,而且被震住了。果然,老腔班社刚演唱完两个小折子戏,正准备再演唱第三折,不料林兆华导演离席,三五步走到老腔演员跟前,一把攥住白毛老汉的手说,这就定啦!随之和在他身边的张喜民等握手又拍肩。最后才转过身对我说,真棒!那眼神已经活跃起来,而且溢出颇为少见的光亮……这样,老腔便登上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舞台。

且不说话剧《白鹿原》的演出,穿插在剧情中的老腔的几次亮相却是产生了轰动性效应。我最早感知那种效应是在首演,无论是老腔班社集体出场演出,抑或是白毛老汉怀抱月琴一人独奏独唱,剧场里屏声静息,当他们短暂的插演结束离去时,便爆出暴风骤雨般的掌声,间以噢噢哟哟的浩叹。尤其是张四季扛着长条板凳走到台前,一边吼唱着一边掀起板凳一头,右手攥着木砖把板凳砸得咣咣响的时候,观众席发出惊诧的呼应,当是一种沉浸其中的忘情境界。其实,老腔班社演出的小折子唱段,与话剧《白鹿原》的情节毫无关联,全是他们素常演出的传统剧目中的唱段,自然是纯正的关中东府地方的发音,观众能听懂多少内容可想而知,何以会有如此强烈的呼应和感染力?我想到的是旋律,一种发自久远时空的绝响,又饱含着关中大地深厚的神韵,把当代人潜存在心灵底层的那一根尚未被各种或高雅或通俗的音律所淹没的神经撞响了,这几乎是本能地呼应着这种堪为大美的民间原生形态的心灵旋律。观众是社会各种职业的人群,对华山脚下的老腔能发生共鸣,我便有如此推想。在我颇为有幸的是,也为老腔提供了两句唱词。这是在话剧《白鹿原》筹备阶段,编剧孟冰要为老腔创作一首作为主题曲的唱词,电话嘱我提供关中民间歌谣。我几乎本能地想到几句流传甚广的既能唱也能顺口溜出的词儿来: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前奔颅(前额)后马勺(后脑)都有骨头。金圪瘩银圪瘩还嫌不够,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孟冰甚感兴趣,这样结实的大实话似乎只有在关中这块土地上才会产生。他随后引用了前两句,且依此民谣编了几句关涉白鹿原人生活形态的唱词。话剧《白鹿原》的主题曲由白毛老汉他们唱响了,颇具反响效应。孟冰把我的名字作为词作者打在屏幕上,未所料及,向他申明予以纠正,竟不能,我就有了平生第一首剧词儿,它能被老腔吼唱出来,深以为幸。

责任编辑:李红英(QN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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